木心 《文学回忆录》摘录

开课引言

• 文学是人学。

希腊罗马神话(一)

• 中国神话,好有好报,恶有恶报,太现实。神权、夫权、谁管谁,渗透神话,令人惧怕。希腊神话无为而治,自在自为。

• 古人类最大的快乐是什么?唯物主义称始于劳动,唯心主义称始于性爱。都不然。古人类最大的快乐是战争胜利之后:打败敌人,求生存,得延续,必有唱跳欢乐。久而久之,众声中和谐者,易牢记、易传播,久而久之,诗出。

• 希腊诸神。神性,是人性的升华。人性未觉醒,自然一片混沌。

• 人类分黄金时代、白银时代、黄铜时代、黑铁时代,与《圣经》、与中国,均相似。金的时代不耕而获,无为而治,银的时代就耕者有其食了,铜的时代日子常感困苦,铁的时代纵欲作乱,失去信仰,同类相残,血染大地。

• 人见到初爱的人,从不直接趋前……

• 尼采的阿波罗精神、巴克斯精神,前者观照、理性、思索,后者行动、欢乐、直觉、本能。

• 人类的快乐,不是靠理性、电脑、物质,而来自情感、直觉、本能、快乐行动。凡永恒伟大的爱,都要绝望一次,消失一次,一度死,才会重获爱,重新知道生命的价值。

• 莫扎特、肖邦,就是一部分的俄耳浦斯——莫扎特是俄耳浦斯的快乐、和平、祥瑞、明亮的的一面,肖邦是忧伤、自爱、禅念、怀想的一面。

• 希腊众神之上,有一命运,诸神无可抗拒,为历来思想家承认。

希腊罗马神话(二)

• 最早的文学,即记录人类的骚乱,不安,始出个人的文学。所有伟大的文艺,记录的都不是幸福,而是不安与骚乱。

• 悲剧有净化作用。

• 弥诺陶洛斯,象征欲望。建筑师代达罗斯,即制造迷楼者,象征制定伦理、制度、道德、条例者。迷楼,象征社会,监囚人,人不得出,包括婚姻、法律、契约……唯一的办法是飞。飞出迷楼。艺术家、天才,就是要飞。然而飞高,狂而死……一定要飞出迷楼,靠艺术的翅膀。宁可摔死。欲望,是要关起来,现代迷楼,更难飞出,需要更大的翅膀。

• 纪德(André Gide) 解释那耳喀索斯,解释得好。大意是,那耳喀索斯是人的自我,在时间的泉水里发现了映影,这映影,便是艺术,是超自我的自我。艺术不能完成真实,不能实际占有,只可保持距离,两相关照;你要沾惹它,它便消失了,你静着不动,它又显现。我觉得艺术、哲学、宗教,都是人类的自恋,都在适当保持距离时,才有美的可能、真的可能、善的可能。如果你把宗教当做哲学对待,就有了距离,看清宗教究竟是什么;如果你把哲学当作艺术对待,就有了距离,看清哲学究竟是什么;如果你把艺术当作宗教对待,就有了距离,看清艺术究竟是什么——我的意见是,将宗教作宗教来信,就迷惑了;将哲学作哲学来研究,就学究了;将艺术作艺术来玩弄,就玩世不恭了。原因,就在于太直接,是人的自我强求,正像那耳喀索斯要亲吻水中的影。而那耳喀索斯是智者,一次两次失败后,不再侵犯自我,满足于距离,纯乎求关照,一直到生命的最后。可见“禅”,东方有,西方也有,换个名称就是“悟”,彻悟,悟又从“迷”来,不垢不净,不迷不恒。那耳喀索斯就因为一度伸手触抚,又一度俯唇求吻,才使他过后保持不饮不食,不眠不动,在时间和空间里证见自我,这就是人类的自我。整个希腊文化,可以概称为“人类的发现”;全部希腊神话,可以概称为“人的倒影”。妙在倒影比本体更大、更强,而且不在水里,却在天上,在奥林匹斯山上。整个人类文化就是自恋,自恋文化是人类文化。人类爱自己,想要了解自己。人类爱照镜子,舍不得离开自己……那耳喀索斯的神话,象征艺术与人生的距离。现实主义取消距离,水即乱。这是人生与艺术的宿命。艺术家只要能把握距离到正好,就成功,不分主义。

• 早先初民的智能,以为风吹孩子,风就是父亲,以为火苗就是野兽,以己度人、度世界。早古人类的疑问,是自问自答,因无人回答,故神话以人类自问自答的方式流传,人格化。此即神话之前的文学雏形。再早,是口传,好则留,怀则不留。到现代、近世,传播出版发达,却相反,坏的容易传播,好的不易流传。人类文化的悲哀,是流俗的易传、高雅的失传。

• 诸事业以神一以贯之,以其神圣,人类会自设一种意志——女神——管束自己。此中有刚愎自用一面,也有卑怯懦弱一面。这是人类的两重性。

• 人类弱,又不安分。要了解人,又不让人了解自己。不稳定,不正常。动物性是稳定的,正常的。最早的文学,即记录人类的骚乱,不安,始出个人的文学。所有伟大的文艺,记录的都不是幸福,而是不安与骚乱。人说难得糊涂。我以为人类一直糊涂。希腊神话是一笔美丽得发昏的糊涂账。因为糊涂,因为发昏,才如此美丽。

希腊史诗

• 人所崇拜的东西,常是他们不知道的东西。

• 战争是兽性的暴露。

• 所谓荷马史诗风格,可列如下四个特点:迅速,直截,明白,壮丽。

• 西方有历史学家克罗齐(Benedetto Croce),被我们称为唯心史观。克罗齐提出历史与艺术有相似性。他说:一,艺术不是抒发官能快感的媒介。二,也不是自然事实的呈现。三,也不是形式关系系统的架构与享受。他说,艺术是个体性的自觉的想象。艺术家观察并呈现这种个体性。艺术不是情绪的活动,而是认知的活动。科学和艺术相反,科学要认知的是“普遍”,要建构的是一般性概念。科学之间,概念之间,要厘定它。历史关心的是具体个别的事实。所以,要仔细对待事实,叙述事实,找出事实的前因后果,找出事实之间的关系。根据克罗齐的说法,历史并不在于理解它的客体(对象),而仅止于凝想那个客体,这种凝想、凝视、凝思,正是艺术家命定要来从事的活动——重复我的意思:就是那耳喀索斯的活动——唯物史观要把历史归入科学概念,连串“事实”似乎专为辩证法推论存在,完全无视“个体性”,只要普遍性,而历史、艺术要具体行、个别性。历史不属于科学的概念范畴,属于艺术的概念范畴。历史是要对客观思考、凝视,非旨在理解。这也正是艺术的课题。我不完全同意克罗齐的观点,但部分是对的。唯物史观把历史拉到科学,克罗齐把历史拉回艺术。唯物史论把历史看成规律性,不看到个体性,起初即错。历史的个体性只可做凝视、观照,不可做成规律性。唯物史观因找规律,爱预言,而预言皆不准。

• 历史学家要的是“当然”,艺术家要的是“想当然”。

• 我既不认同历史和艺术的纯个体性,又反对“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”。克罗齐的“个体性”不能完全排除“普遍性”。史家、艺术家,一定要从不可分的普遍性的东西中分出来。史家分出个体性,还得放进普遍性。艺术家分出个体性,不必再到普遍性。

希腊悲剧及其他

• 在中国、印度、埃及、玛雅、波斯,众神像代表权威,恐怖,要人害怕。而希腊人崇拜美丽的权威。

• 希腊的酒神精神,最符合艺术家性格。

• 希腊人不知道世界史,不知道世界地理,不知道其他种族。希腊的得天独厚,是正确、有力、美妙的文字,表达了不朽的思想。从前有一说:诗人不宜多知世事。希腊整个文化艺术像是一个童真的美少年。想起希腊,好像那里一天到晚都是早晨、空气清凉新鲜。整个希腊,是欧洲觉醒前的曙光,五百年光景,是西方史上突然照亮的强光。

• 希腊是偶然的希腊、空前的希腊、绝后的希腊,希腊的现在,已糟糕。

• 多神(命运)—>泛神(观念)—>无神(哲思)

• 希腊之所以活泼健康,是他们早在神的多元性上,伏下了无神论的概念,此所以尼采无比向往希腊。文艺复兴,似乎复兴的是基督教之宗教,其实复的是希腊精神。

• 希腊悲剧的通识与基调,是一切都无法抵抗命运。

• 希腊将“美”在人道中推到第一位,这是希腊人的集体潜意识。

• 希腊没有历史负担,没有传统风俗、习惯、教条约束他们。这美少年不梦想上天堂,也不想到下地狱。多舒服。希腊文化是现世的、现实的。他们天然地没有伤感情调。希腊的一切艺术,真实、朴素、单纯。奇怪的是,经历了那么多繁华,留下着朴素。

• 希腊与波斯大战,胜。欧洲后来的爱国主义皆以战胜波斯为标志。当时,文明战胜野蛮,赞美生存,即爱国主义。

• 知名度来自误解。没有足够的误解,就没有足够的知名度。

• 这三位大人物以血肉之躯去想,现代人以方法、仪器思想——苏格拉底思想时,无人敢惊动。立至天明,不动,思想。

新旧约的故事和涵义

• Bible 是书,是经,是古书的总集,记载了纪元前千余年的人类史。而影响人类精神的势力,遍及全世界,欧洲的道德,就是宗教道德。《圣经》全书只是一个主旨:人寻求上帝。历史、诗歌、预言、福音、书翰,都蕴着对上帝的爱。《圣经》不是神学的总集。它没有被清理、被规范,所以庞杂,像人类生活本身,忍耐、懦弱、胜利、失败,像一个老实人的日记。作者们的热情是忠垦的,被高扬纯洁的信仰所激发,呼号哭泣,相信自己为神所排遣,来世上完成伟大的使命。他们正直、善良、真诚、热情,所以文字明白简朴,思想直接有力,有一种灵感、一种气氛,笼罩你。我少年时一触及《圣经》,就被这种灵感和气氛吸引住。文字的简练来自内心的真诚。“我十二万分的爱你”,就不如“我爱你”。总之《圣经》不是一部书,而是许多书的总集。

• 《旧约》,是希伯来民族在千年间所产生的最好的文学;《新约》,不限于一国一族,而是从开始就预示着通向世界的伟大文学,从既成的论点看,凡研究历史与宗教思想者,认为《新约》较《旧约》重要,凡爱好文学者,则认为《旧约》比《新约》更可宝贵。

• 耶稣是天才诗人,他的襟怀情怀不是希腊文、希伯来文所能限制的,他的布道充满灵感,比喻巧妙,象征的意义似浅实深,他的人格力量充沛到万世放射不尽。所以他是众人的基督,更是文学的基督。

• “利未记”有一句:“你要爱你的邻人如爱你自己。”你的邻人是什么人?他利用你的爱,损害你(佛家还要糟糕:“舍身饲虎”)。宗教总是从情理开始,弄到不合情理,逼人弄虚作假。最符合平常心的,是个人主义。超人哲学,是个人主义的升华拔萃。然而超人哲学只宜放在心里,闷声不响,超那些庸人恶人。

• 尼采是衷心崇敬耶稣的,尼采反上帝,而奉耶稣为兄长。

新旧约再谈

• 每个伟大的心灵都有一点耶稣的因子,做不到,无缘做,而见耶稣做到,心向往之。

• 全世界理想主义都有目标。耶稣的理想主义毫无目标。

• 任何流传的信仰以误解始成。这说明耶稣说的话是无界限的。

• 纪德临终时说,对世界绝望,但有青年自非洲来函,说世界美,有希望!纪德说:这位青年的话,就是大地的咸味,为这点咸味,我死可瞑目。所谓“盐的咸味”,即指人的天良。如果母不爱子,子不孝上,爱不忠诚,政不为民,即失去咸味。

• 以现代理性看耶稣的话,破洞很多。要不求甚解地去解。不求甚解就是一种解。包涵、圆融地看。

• 耶稣以圣人之心度凡人之腹,圣人很苦恼,凡人做不到。

• 耶稣反对发誓,这段话高超。在他之前,最高原则是不可背誓,而在耶稣看来,发誓本身已是取巧、窍门,真正的善,不必誓,否则已带有欺骗性。

• 道家以柔克刚,以守为攻,以忍克辱、克己战胜敌人。佛家称心善,道家称虚纳,以致影响到军事家、政治家的韬略、谋划。这段话的精义是什么呢,在于开启人的心怀,开阔到了右脸被打,左脸也凑过去,其实是韬略,是战术。

• 这种忍辱功夫,以柔克刚,是为使人愧悔,是感化的战术——优待俘虏、大赦战犯,都出于这个原则。佛家的慈悲、道家的虚纳(如婴、如水)都源于这种无抵抗的抵抗,以含垢忍辱占上风。吓倒你,不彻底的,使你惭愧而悔改,才是真的征服。

• 先知,到头来都是狼狈不堪。凡人摸不到先知的心。

• 耶稣:勿行善于人前已获取赞谢。伪善,以物质换赞谢。善,天堂成银行,上帝是行长,天使是出纳,人们来取善与善报——慈善家都是高利贷者。善,因是无报偿的,才可爱;恶,因是无恶报的,才可恶。在智慧层次上,宗教低于哲学;宗教的善有善报、恶有恶报,是低层次的,平明的,乡愿的。善之可爱,即因无报偿。恶是无远见的,只顾眼前,不容异己。

• “耶稣是集中的艺术家。艺术家是分散的耶稣。”所谓“行善勿张扬”,是耶稣叫人有高格调。因为高格调的善行,内心才有根源。

• 从生活模仿艺术来说,生活与艺术是一元的。把艺术作为信仰,全奉献。

• 艺术家能以自身的快乐来证明世俗的快乐不是万能的。

• 王尔德说:“耶稣是第一个懂得悲哀美的大诗人。”

• 《新约》:“不要为明天忧虑,因为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,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”。这已超越哲学、宗教,就是一片爱,一片感叹。

• 耶稣的思想襟怀,纯粹理想主义,极端无政府主义,形上的,空灵的,不能实践的。“真理”大致如此,凡切实可行的不是真理。老子的许多话也只能听、想,无法去做。

• 耶稣的知名度来自误解。当不含恶意的误解转为饱含恶意的曲解——十字架就来。

• 耶稣、老子、乔达摩,都是极度真诚敏感,感于人类的自苦,他们悲观,是一想就想到根本上去。悲观是这样来的。

• 弄虚作假的人其实是麻木的。他们鉴貌辨色,八面玲珑,而对自然、宇宙,极麻木。真正敏于感受,是内心真诚的人。

• 最美的东西超越艺术。所谓归真反朴,那真和朴,必是非宗教、非哲学、非艺术。

• 耶稣说:勿论断人,否则必将被人论断……

• 全部基督教教义,就是“你要人如何待你,你就如何待人”。

• 尼采说:十九世纪,上帝死了。我说:二十世纪,人类死了。

• 西方是个人主义。个人主义,是指先从自己做起,不是自私自利。

• 基督教是个人主义,西方知识分子易相信,爱人如己。中国知识分子爱信小乘,终身做起。愚夫愚妇信大乘,要上天国。小乘有可能,大乘不可能。

• 公式:知与爱成正比。知得越多,爱得越多。逆方向意为:爱得越多,知得越多。秩序不可颠倒:必先知。无知的爱,不是爱。

• 像样一点的思想,是有毒的。

• 知是哲学,爱是艺术。艺术可以拯救人类。

福音

• 有趣的小孩子在学校走,突告母亲、姐姐送伞来,必羞臊,这是心理。小学,性质上就是伊甸园。儿童有儿童的浪漫主义,一时出现父母,拉回现世。天堂人间不能共存,世俗和理想难以沟通。所以,耶稣讲小孩子可以进天国。耶稣是个孩子。

• 你现身信仰,不能考虑伦理伦常关系。凡伟大的儿女,都使父母痛苦的。往往他们背离父母,或爱父母,但无法顾及父母。若希望儿女伟大,好的父母应承当伟大的悲惨。

• 有爱才有恨,有恨才有爱。老子主张既不爱又不恨,以境界论,高则高矣,奇苦无比。魏晋风度,概括之,以巧妙的言行,表达大爱大恨。

• 人要从小就不凡。凡把思想抱负寄托在天上、精神上、真理上,必不愿遵守世俗规制、细节、教条、律法,必不在乎世俗生活。

• 耶稣的温柔特别细腻,刚烈特别斩钉截铁。出于温厚的真挚,他的人性的厚度来自深不可测的真挚的深度。

• 尼采说:真正的基督徒只有一个,即耶稣。天才的命运都是被利用的,被个人各取所需。耶稣是永远不得平反的冤案,都被误解。

• 人与信仰的关系,高于人与人的关系,高于人伦关系。

新旧约续谈

• 天才必经修炼、涵养,才有味。佛提出戒、定、慧。戒,有所为,有所不为,以人工控制天性;定,乃是过程,不至乱;慧,即天才的觉悟。

• 大多数人是愚氓,极少数人是精英,这是规律。耶稣很明白:言,要说给懂的人听;道,确是对民众讲的。他心里知道,群众听不懂。

• 真的相爱的人,不语,一瞥,不需比喻。智者面对,相视而笑,也不用比喻。比喻,是不得已。最美的是数学和音乐,令人着迷,完全没有比喻。绘画就是比喻,绘画和文学都脱不了比喻。比喻不是好事,是苦中作乐。

• 中国向来是“天机不可泄露”,否则要处死。中国人说天人合一,其实天不欲和人合一,是人的一厢情愿,天爱吊人胃口,爱出谜。

• 先知在故乡是不受尊敬的。每个人要保留一点神秘感,使人不知你。否则像耶稣那样,在家乡被人看轻,被人欺负。人类总是以误解当作理解,一旦理解,既又转成误解。艺术家要留一份“神秘感”,保护自己。你自以为君子坦荡荡,结果呢,招鬼上门,引狼入室。

• 艺术以最少的材料,表呈最多的涵量。一本书,一幅画,一首乐曲,可以满足感动千千万万人,一代代流传。博物馆是人类的食篮,永远吃不完,是最佳比喻。

• 一个人能否成大器,主观因素最重要,被人忽略的是信心,是信念。信心,信念,一半凭空想,一半凭行动(用功、才能等等)。

• 下了海,要走下去。天才幼年只有信心,没有计划。天才第一特征,乃信心。信心就是快乐。

• 信心到底哪里来?信心就是忠诚。立志,容易。忠诚其志,太难。许多人立志,随立随毁,不如不立。艺术,爱情,政治,商业,都要忠诚。求道,坚定忠诚无疑,虽蹈海,也走下去。所谓第二流者,是原来志在一流,天时、地利、人和,均不合,成了二流。如果甘于二流三流,已经居下流了。

• 信心来自天性的纯真朴厚。反证:一个天性虚伪浮薄的人,会忠诚于自己的信心吗?怎样才是纯真朴厚的天性?碰壁了,碰到上帝。天性大半是混杂的,靠抵恶,靠扬善。

• 我的解释过程,就是我的自我教育过程。一个人衷心赞美别人,欣赏别人,幸福最多——他是在调整自己,发现自己。

• 所谓教育,是指自我教育。一切外在的教育,是为自我教育服务的。凡人没有自我教育。所谓超人,是指超越自己,不断不断超越自己。

• 爱,原来是一场自我教育。

• 论信仰,耶稣是完成的;耶稣对人类的爱,是一场单恋。

东方的圣经

• 知识,要者是理解知识与知识之间的关系,如此能成智者。声明:方法论,只是手段,不是目的。什么是目的?太难说。因为宇宙是无目的。

• 宗教是什么?就因为宇宙无目的,方法论无目的,也是架空。宗教是想在无目的的宇宙中,虚构一目的。此即宗教。

• 哲学家是怀疑者、追求者。科学家解释,分析,过程中有所怀疑者,则兼具哲学家气质了。或曰,这样的科学家是有宗教信仰的,为宗教服务的。

• 艺术家可以做哲学家、宗教家、科学家不能做的事。艺术家是浪子。宗教太沉闷,科学太枯燥,艺术家是水淋淋的浪子。他自设目的,自成方法。以宗教设计目的,借哲学架构方法。然而这不是浪子回头,而是先有家,住腻了,浪出来,带是哲学、宗教的家产,浪出来。不能太早做浪子,要在宗教、哲学里泡一泡。

• 世界智慧都从东方来:基督教的《圣经》自东方来,成了欧美的主要宗教,释迦更是标准东方的,二十世纪存在主义之后的哲学,对禅宗也迷。佛教经典是庞大、丰富、杂乱的。而禅宗是精神快餐,易传。

• 印度是宗教国家,等级制度有强迫性。婆罗门教领袖,称婆罗门(Brahmin),意即胜利。次为刹帝利(Kshatriya),是武士,主军队。三为吠舍(Vaishya),指地主、工商、农民。四为首陀罗(Shudra),指奴隶、樵夫、汲水者。每级又分成无数小等级。印度积弱即在此。唯有婆罗门族,血统最好,通婚只限于自阶级。印度乡间的原始婆罗门教已散微。婆罗门教给印度留下最重要的,是信仰灵魂经无数次轮回再生。轮回多少,决定于善恶,前生决定今生,今生决定来生。此律不可忽视。尼采高度重视此说,西方都重视的。不可不信,不可全信。尼采信,信其死后灵魂还在。死不是解脱,没那么容易,死后没完。佛教即要情境寂灭,摆脱轮回。

• 佛教与婆罗门教的关系,犹若基督教与犹太教的关系,新教与旧教之分。

• 乔达摩是世上最伟大的人之一。他是自我牺牲,清净寂寞,思辨深刻,灵感丰富。

• 一切众生皆平等。一切苦恼源自自私、贪欲。不论贫富贵贱,如果能断绝邪念,斩断私欲,可以在另一个世界得无量幸福。这就是乔达摩的目的。叔本华有目的,但叔本华学说照搬佛经。对婆罗门教祭神,乔达摩不来这一套,只注重自我祈祷修行。他心中的神不需要人祭,无功利观念,唯重视悔过和祈祷(犹太教讲祭拜,基督教不讲,重内心修行)。

• 佛教吸引中国最有学问的人去研究,说明佛经的文学性、哲理性之丰富。近者如章太炎、鲁迅,都涉入。章的学说,就是以佛经与老庄哲学的融合。研究佛经,是东方智者和知识分子的一个“底”。今天的中国学者,就缺这个“底”。

• 宗教和哲学的起源问题,都是要求知,但在这点上,开始分歧,决定了宗教和哲学要发生战争。宗教长期迫害哲学家。哲学家不迫害宗教,但可置宗教于死命。历来哲学家受迫害,到十八、十九世纪,哲学全然战争宗教。宗教是由对自然现象要求正名而来,可指为神。

• 所有宗教以人自己的形象来塑造神,是一大败笔。爱因斯坦说:“我是有神论者,但具有人形的上帝,我不相信。”

• 我要相信,或者,我要推翻的那个神,都不是曾经说过的那个神。我最心仪的是音乐、建筑、绘画所体现的宗教情操,那是一种圆通的钢执,一宗崇高的温柔。以这样的情操治国、建邦、待人接物,太美好了。人类既有这样美好的情操,不给自己,却奉给上帝,数千年没有回报,乃是最大的冤案。人类的悲剧,是对自身的误解。宗教是要把人类变成天上的神的家畜,人再也回不到原来野生的状态。家畜成为人类的牺牲品,人类成为自己的牺牲品。尼采说,人本来有这样多的情操,不应该交给上帝。这里指教廷、佛门等等,不是指基督、释迦。宗教归根到底是意识形态,是文化现象。宗教与哲学的分野,一个是信仰,一个是怀疑。宗教,稍有怀疑,就被视为异端。

• 蔡元培:“美育代宗教。”

• 所谓超人,就是超过自己。

• 佛教造大佛,用于视觉;击鼓敲木鱼,用于听觉;焚香,用于嗅觉;素食,用于味觉——人类这般伟大、聪明,为什么不用于人类自己,而去奉神?

• 宗教艺术,要把含在宗教里的艺术,含在艺术里的宗教,细细分开来。先明白基督教、佛教等是怎么回事,了解其人格高超,一等,然后再去接触宗教的建筑、服装、礼仪、绘画、雕塑,原来是这样体现人类最高精神、最高智慧,而这等宗教文化,又是如何经过兴衰存亡的过程。

• 宗教是父母,艺术是孩子。艺术在童年时靠父母,长大后,就很难管。艺术到了哀乐中年,渐渐老去,宗教管不着了。艺术是单身汉,它只有一个朋友:哲学。

印度的史诗 中国的诗经

• 印度史诗太笨重,范围全在印度,无人能通读,只能概括精华……印度人讲史诗中的英雄美人自比生活中的男女。

• 古人最高情感是“忠”,偏偏错用“忠”。忠于国,忠于君,忠于父母谓之孝,忠于夫妻谓之贞,忠于兄长谓之悌,忠于朋友谓之义——往往愚忠。

• 智慧是思维,道德只是行为的一部分。如果道德高于智慧,就蠢,就不得了。

• 学东西,要像射手只见其鸟,旁若无人。

• 古人为了争一口气,金人为了争一笔钱。

• 其实,史诗就是古代战争史。

• 古代所谓“国”,往往就是一个城邦。希腊、印度、中国皆然——说开去。神存在于三度空间之外,人存在于三度空间内。也许,神其实存在于四度、五度空间。人类已算出十一度空间,或许和三度相等而人不知。而三度或有某种美感,故神仙破十一度空间“下凡”。

• 以西方模式的宗教神话、悲剧史诗论,中国是没有的。宗教没有教宗,悲剧没有西方的自觉,是大团圆的悲剧。大团圆意识深入文学家意识,少数天才如《红楼梦》是想写悲剧的,还是弄成大团圆。中国的神话,是零星的,非系统的。神话、英雄,加天才,即史诗,中国没有此物。

• 《诗经》原本是个人主义、自由主义的压抑,可是几乎所有中国文人接引《诗经》都错,都用道德教训去看《诗经》。

诗经续谈

• 把《诗经》不当做作品,而当做伦理、道德、教条、格言,始自汉朝,将其文学价值、文学光辉湮没了。东方朔,竹林七贤,建安七子,陶渊明,都有明显的《诗经》影响,这些人将《诗经》的精神、技巧继承了,发扬了,但是儒家使《诗经》没落。

• 哲学家、史家,必得兼文学家,否则无文采。

楚辞与屈原

• 《诗经》选的是北方的诗歌。《楚辞》选的是南方的诗歌。

• 政治、生活、爱情都成功,可以是伟大的文学家,譬如歌德。政治、生活、爱情都失败,更可以是伟大的文学家,譬如但丁,屈原。艺术家莫不如此。人生中,庸俗之辈包围,很难成功。爱情最难。

• 画画,人越傻越好。文学唯一可以和音乐绘画争高下,是文学可以抓到痒处。绘画强迫人接受画家个人的意象,文学给人想象的余地。中国诗人,要说伟大,屈原最伟大。他在残暴、肮脏、卑鄙的政治环境中,竟提出这样一首高洁优雅的长诗。他的《离骚》,能和西方交响乐——瓦格纳、勃拉姆斯、西贝柳斯,法朗克——媲美。《楚辞》,起于屈原,绝于屈原。宋玉华美,枚乘雄辩滔滔,都不能及于屈原。唐诗是琳琅满目的文字,屈原全篇是一种心情的起伏,充满辞藻,却总在起伏流动,一种飞翔的感觉。用的手法,其实是古典意识流,时空交错。他守得住艺术、非艺术的界限。诗是永恒的。

• 今天可以说,《离骚》是我国最古早的“伤痕文学”。他的文体,靠打比喻:香草美人,气度雍雍……渔夫劝屈原随波逐流。我们如今用的都是渔父哲学,又是老庄哲学。人各有志。屈原诗,乃作品。他的死,也是作品,是一种自我完成。刚才说政治、人生、爱情难成功,都因为不得自己做主。艺术上的成功,乃可以自主。屈原写诗,一定知道他已永垂不朽。

• 《少司命》、《山鬼》两篇最好,是中国古典文学顶峰之作,是贵族的。贵族,不是指财富,指精神。神,贵,都是人性的升华。比希腊神话更优雅,更安静,极端唯美主义……文学要拉硬功,不要拉软弓。所谓拉硬弓,要独自暗中拉,勿使人看见。《诗经》、《楚辞》,是中国文学的两张硬弓。

中国古代的历史学家

• 中国的纯文学,是《诗经》,是《楚辞》。

• 《左传》、《国语》、《战国策》的文学成就绝不下于《史记》,更高古奇拔。司马迁会写实,像是画油画。古代之所以有这光荣现象,因为文学家、史家、哲学家都是贯通的。现代知识分工大势所趋,一分工,智慧分开。古代文化的总和性现象,一定出华而又实的大人物。现代分工,是投机取巧。现代的新趋向,还是要求知识的统合。

• 老子精炼奥妙,庄子汪洋恣肆,孟子庄严雄辩,墨子质朴生动(若以墨子治国,中国早已是强国),韩非子犀利明畅,荀子严密透辟,孔子圆融周到——孔子调皮、滑头,话从不说死。

• 文化遗产的继承,最佳法,是任其自然,不可自觉继承。一自觉,就模仿、搬弄,反而败坏家风。

• 中国最古的古书乃是《尚书》。

• 《春秋》文笔简练到极点。《左传》、《公羊传》等,都以《春秋》为师。所以虽然不是文学作品,但却属文学的源流。

• 《战国策》也成(《国策》)上继春秋,下至楚汉,记当时谋士的策略和言论,资料丰富,文笔大刀阔斧,有莎士比亚之风。

• 古时候的史官,地位极低,与算命、相士、戏子、歌伎同等级,不赐爵、不封功。中国专制帝王向来蔑视知识分子,可是中国少数几位最高的知识分子,非常看得起自己。

• 中国文化是阴性的,以阴柔达到阳刚——西方是直截了当的阳刚(耶和华、丘比特、宙斯,是西方至高的神,中国人的始祖和保护神,则是女娲、王母娘娘、妈祖、观世音菩萨)。

• 几乎没有哲学家,没有正式的大自然科学家。诸子百家是热心于王、霸的伦理学家、权术家,所谓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,是哲学吗?兵家、法家、杂家、都在全书范畴。什么是哲学?是思考宇宙,思考人在宇宙的位置,思考生命意义,无功利可言。忠、孝、仁、义、信,则规定人际关系。伦理学在中国,就是人际关系学,纯粹着眼功利。尼采怀疑此前的所有哲学,后世哲学家无人不在尼采的光照中。中国可悲,出不了尼采,也接受不了尼采。以司马迁的人格、才华,最有条件接收尼采。但他不会抛开儒家。

• 魏晋高士道是和尼采通,因为魏晋人通老庄,行为风格易与西方近代精神通。

• 无论什么人物都得有个基本的哲学态度,一个以宇宙为对象的思考基础。以此视所有古往今来的大人物,概莫能外。非自宇宙观开始、以宇宙观结束的大人物,我还没见过。否则,都是小人物。

先秦诸子:老子

• 公元前770年至前221年,这五百多年,即所谓春秋战国,局部战争此起彼落,政治和社会的纷乱,使人的思想异常活跃。用现在的话说,都想求真理,找到价值判断。

• 不幸,中国从那时以后不再出哲学家了,吃老本吃了两千多年,坐吃山空。一穷,穷在经济上;二白,白在文化上;三空,空在思想上。所以,唯物论之类进来,没有抵挡。

• 老子(生卒年不详),姓李,名耳,又称聃,楚国人。

• 中国哲学,我定名为“老年哲学”(西方哲学可以定名为“壮年哲学”)。其中,李耳的思想最透彻、孤寂、凄凉,完全绝望。他看破两大神秘:一是天,就是宇宙;二是人,就是生命。天,宇宙,是不仁。人,生命,是刍狗。这是李耳观察到最后,咬咬牙做出的判断。

• 老子恨这个世界,觉得犯不着留什么东西来给后世,他又爱这个世界,要把自己的思想落成文字,给后来的智者。他的精神血统的苗裔明了他的痛苦,他的同代人没有一个配得上与他谈谈,他彻底孤独了两百多年。但他要在未来中找朋友,找知音,于是有《道德经》。从文体看,他不是写给“刍狗”门看的,二是写给与他同等级的人。所以,老子的文体与其他的诸子百家截然不同,就是不肯通俗,一味深奥玄妙,也许一边写,一边笑:你读不懂,我也不要你读,我写给懂的人看。

• 李耳是个叛逆者。常言道,尼采哲学存在于尼采之前,老子庄子,便是尼采之前的尼采。

• 中国,上、中、下三等人,都尊“天”为无上的主宰,尤其儒家,以及后来的理学家,独有老子,一上来就拆穿把戏。

• 宇宙观决定世界观,世界观决定人生观。老子、庄子、尼采、释加牟尼,都从这样顺序而思考的。

• 具有永恒性、世界性的中国哲学家,恐怕不多,大概一个半到两个。诸子百家,是伦理学家,研究社会结构、人际关系,是政论家,讨论治国之策。只有老子思考宇宙、生命。庄子,是老子的继续,是老子哲理的艺术化。

• 老子是阿波罗式的,冷静观照,光明澄澈。庄子是狄俄倪索斯式的,放浪形骸,郁勃汪洋。老子是古典的,庄子是浪漫的。老子是苦行的,庄子是享受的。老子内敛克制,以少胜多,以柔克刚;庄子外溢放射,意多繁华,傲慢逍遥。奇妙就奇妙在,两者其实一体。

• 老子生活的时代,是很坏的时代。政治卑鄙龌龊,各种治国理论纷纷出笼,而天下愈弄愈乱,原因:一,理论有谬误。二,实践歪曲理论。所以,老子才提出“无为”、“无治”。可是我总是觉得老子这般说法,是生气,是绝望,是唱反调,是现状逼得他往极端走。所以,老子哲学是伤心人语,看透人性的不可救,索性让大家回到原始状态。

• 老子最早知道中国的两种特产:一是暴君,一是暴民。

• 老子哲学的极精炼、极丰富,就在他有明晰肯定的宇宙观。反过来说,凡宇宙观糊涂,或者忽而偏向有神论,忽而偏向无神论,想说又不敢说,总是差劲的,不能算哲学案,例如孔丘。

• 文学、艺术、哲学、思想,像人的肉体一样,贵在骨骼的比例关系,肌肉的停匀得当。形体美好,穿什么衣服都好看——最最好看,是裸体。思想、情操越是高潮、深刻、伟大,越是自然地涌现。可是怎么会含蓄无穷呢?因为思想情操本身细致丰富。

• 老子奇特,他主张退、守、弱、柔,这在全世界的思想领域中,独一无二。一是他的气质,而是他吃够了苦,对付宇宙自然,对付人事生活,退、守、弱、柔,才能保全自己,立于不败。东方文化、东方精神,无疑老子是最高的象征,《周易》也和老子哲学通,都是吃足苦头的经验。

• 中国从开始就受大罪,一代代暴君暴民,暴君杀人,暴民帮暴君杀,暴君再杀暴民,暴民逼急了,便杀暴君,然后自己做暴君,当然还是杀人。

• 圣人与大盗,相对而存。到了没有圣人的时候,也就没有什么可盗。

• 老子哲学的实用性——你要“扬”,先“抑”之;你要得到它,先放弃它;你要推翻它,先拥护它。最简单比喻:你要收获,先埋种子。对待天命,对待人事,老子的话最朴素,最有实效。

• 哲学、文学,不可以拿实用主义去看。哲学、文学属于极少数智慧而多情的人,是幸福,是享受,和大多数人没关系。

• 虚心,没有成见,没有要求,就能以无穷尽的智慧观照无穷尽的宇宙万物。

• 清净能使外界的真相从我心中显现。

• 一个哲学家,总得自己定一个点,定一个名。叔本华,自由意志;尼采,权力意志;黑格尔,总念(Begriff,先于宇宙万物的观念而存在的);孔丘是仁,孟轲是义,韩非是法,等等。老子,他提出“道”,“道”就是他理论的支点。

• 礼——>义——>仁——>德——>道——>推理而定名——哲学家。感知而不定名——艺术家。

• 黑格尔认为观念先于物质而存在,换言之,物质仅是观念的实现,而诸种观念皆决定于一个总念。宇宙,就是这总念的物质化。宇宙尚未物质化时,总念早已存在。宇宙既不实在,亦不空虚,既无道,亦无总念。老子和黑格尔需要“支点”架构理论,支点一抽掉,整个理论垮下来。

• 精神界的杠杆所需的那个支点,是找不到的。

• 蒙田不事体系。蒙田(Michel de Montaigne)不是思想家、哲学家,他终生研究“人”,不是“宇宙”。尼采也不事体系,比蒙田更自觉。他认为人类整个思维系统被横七竖八的各种体系所污染。建立体系而成一家之言,并不难,不事体系而能千古不朽,却是极难极难。一般的体系,可说是外化的精密、宏观的精密。我取内化的精密、微观的精密。外化的功能,体现在推理而定名,那是哲学、哲学家;内化的功能,表现在感知而不定名,那是艺术、艺术家。哲学家中,只有尼采一个人觉察到哲学的不济,坦率地说了出来,其他哲学家不肯承认思想历程的狼狈感。凡是蹩脚的、吃哲学饭的“桶子”们,从来标榜哲学是一切学的总框。

• 《道德经》

• 知其雄,守其雌。
知其白,守其黑。
知其荣,守其辱。(第二十八章)

• 柔弱胜刚强。(第三十六章)

• 将欲弱之,必固强之。
将欲废之,必固兴之。
将欲夺之,必固与之。(第三十六章)

• 天下之至柔,驰聘天下之至坚。(第四十三章)

• 骨弱筋柔而握固。(第五十五章)

• 人之生也柔弱,其死也坚强。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,其死也枯槁。故坚强者死之徒,柔弱者生之徒。(第七十六章)

• 强大处下,柔弱处上。(第七十六章)

• 天下莫柔弱于水,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,其无以易之。(第七十八章)

• 弱之胜强,柔之胜刚,天下莫不知,莫能行。(第七十八章)

• Fritjof Capra 在 The Tao of Physics 中说:《道德经》就是以一种令人费解的、似乎不合逻辑的风格写成的,它充满了迷人的 矛盾,它那有力而富有诗意的语言,捕获了读者的心灵,使读者摆脱了习以为常的逻辑推理的轨道。

先秦诸子:孔子、墨子

• 思想家的阅历和知识,分直接和间接。凭生活体验,沉思冥想,是直接的;博览群书,参看别人的阅历、记载、知识等等,是间接的。合在一起,便是现代思想家的历史寿命。

• 孔丘的思想与李耳正好相反,乐观、积极、务实,概括起来说,孔丘的理想是恢复尧、舜、文、武的礼乐,以中庸之道架构人伦关系。他根据周公的原则,周详地建立了一个生活模式。

• 迫害知识分子,是孔丘理论的破产。

• 《论语》的文学性,极高妙,语言准确简练,形象生动丰富,技术客观全面。

• 文学的伟大,在于某种思想过时了,某种观点荒谬错误,如果文学性强,就不会消失。我常常读与我见解截然相反的书,只为了看取文学技巧。孔丘的言行体系,我几乎都反对——一言以蔽之:他想塑造人,却把人扭曲得不是人。所以,儒家一直为帝王利用——但我重视孔丘的文学修养。

• 孔子,既不足以称哲学家,又不足以称圣人。他是一个庸俗的高级知识分子,奇在内心复杂固执,智商很高,精通文学、音乐,讲究吃穿。他欲望强盛,种种苛求,世界满足不了他,他一定要把不可告人的东西统统告人。所以虚伪,十分精致地虚伪——食不厌精,脍不厌细,割不正不食,君子死不免冠,君子远庖厨,秋穿什么皮衣,冬穿什么麂皮,三月不做官,惶惶如也……“五四”打倒孔家店,表不及里。孔子没死,他的幽灵就是无数中国的伪君子。

• 墨子,因生于鲁国,当然受业于儒者。他有独立思考的能力,一上来就认为孔子的理论偏极端。一,礼制太繁琐。二,厚葬耗费财力。三,守丧三年太长,又伤身体,又误生产。他舍弃儒学,效法禹酋长,疏通河道,参与水利工程,不怕艰难困苦,于上层下层人物广泛接触。值得注意:儒家的重礼、厚葬、守制,目的是尽人事,以愚孝治国,是宗族主义的大传统。这些陈陈相因的传统,全民族信为天经地义。墨翟为何一下子就看出不对?我认为,根本在于“真诚”。真诚,先要自己无私念,不虚伪,再要用知识去分析判断,事物就清楚了……墨家不重文才,但通顺朴实,明白痛快,条理严谨,逻辑性很强。

• 孔、墨,处处对立。孔说“仁”,墨子以“兼爱”来动摇“仁”,因为“仁”只偏爱“王公大人”的血族。儒家以“孝”为“仁”为本。墨子说“爱人若爱其身,犹有不孝者乎?”“孝”与“忠”是一体的,“孝”被墨子松掉,“忠”也谈不上了,就无法“克己复礼”。无法恢复宗族的奴隶制轨范。

• 孔子的宿命论不是宇宙观上的宿命,他在世界观、人生观上的宿命是伪宿命论,目的是为帝王提供麻痹奴隶们的自强,永远受愚民教育。

• 当时孔墨之争是剧烈的。可悲的是,从汉朝开始,儒家一直是中国帝王的参谋,罢黜百家,独尊儒术。墨家,却是从来没有哪一朝的皇家用来做治国纲领。如果两千年来中国取墨子思想,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,那么赛先生和德先生不用外国进口,早就大量进口。墨子思想就是科学、民主、平等、博爱的先驱。这是中国的先驱。另一重悲剧:中国历代忧国忧民的志士,竟没有一个提出墨子思想是救国救民的大道,就像中国没出过墨子一样。法家倒时有提出,所以中国的制度和思想形成“行表法里”,推荀子为代表。唯其以礼为表,尊孔不尊荀,唯其以法为里,韩非也被关进冷宫秦城天牢。各代皇帝私造律法,一路这样混过来。

• 独裁、专政,如是战乱的、短期的,可能是纯粹野蛮,像一场急性病;而帝制的长期的统治,一定得伪善,形成一套礼表法里的中国式的做法。

先秦诸子:孟子、庄子、荀子及其他

• 中国哲学少得可怜。西方哲学像歌剧,中国哲学像民歌。

• 孟子文学才能极高,这是他们占的优势。墨子吃点亏,文学才能不及其余。老庄是不折不扣的艺术家,故赢得世界声誉。

• 画家也特别需要文学修养。中国画,一言以蔽之,全是文化,全是文人画。拉斐尔不及达芬奇,文才不及也。

• 中国文学的源流,都从庄子来。若不出庄子,中国文学面孔大不同。汉的赋家,魏晋高士,唐代诗人,全从庄子来。嵇康、李白、苏轼,全是庄子思想,一直流到民国的鲁迅,骨子里都是庄子思想。石涛、八大,似信佛,也是庄子思想。中国的伦理观是孔孟的,艺术观是老庄的。中国出庄子,是中国的大幸。直到章太炎,大学者,人以为他是小学家,其实他毕生精力,是以道家文体(庄)写佛家哲学。

• 靠老庄一两个人,是不足以修补中国文化的断层。对断层的态度,只能冷冷看一眼,然后超越。你断你的,我飞我的。对民族文化,要断就断,要完就完。对个人来说,要连就连。断层不过越过,勿做爬行动物,做飞行动物。

• 以庄子文体论,当时已有“意识流”,如《逍遥游》。庄子所有内篇,世称《南华经》。他的浪漫主义,框架太空。庄子把读者看得低,是写给不如他的人看的。

• 庄子的理想 “至人无己,神人无功,圣人无名。”这是禅的境界,是要把生命寂灭。这说法不自然。浪漫主义致命的弱点,是拼命追求自然,最后弄到不自然。做不到的,所以是不诚实的,不自然的。庄子的境界是碰在一个壁上,回不过头,没有余地的。太说到极端的东西,不是一个智慧的说法。而他的文学才华是世上最高超的。

• 荀子是个强者,豪爽而实际。当时是个革新派。他将儒家分雅儒、俗儒、大儒、贱儒。

• 荀子《劝学篇》“神莫大于化道,福莫长于无祸。”“神”,指微妙的事理、高深的修养。“化道”,指受知识的熏陶而使气质变化,这才是学问的最高境界。

• 佛家:戒、定、慧。荀子:定、应、全。佛家是要出世的,很难做到;荀子要入世,不难做到。

• 一种思维,一种情操,来自品行伟大的人,那么这个人本身是个创造者。或曰,思维、情操的创造性,必然伴随着形式的创造性。

• 艺术原理,形式、内容,是一致的。没有形式的内容,是不可知的,独立与内容外的形式,也是不可知的。这原理,可以运用到艺术观,不可用到宇宙观。宇宙没有内容,没有形式。

魏晋文学

• 谈西方文学艺术,可从文艺复兴着手,往前推,往后看。谈中国文学艺术,可从魏晋文学着手,往前推,往后看。

• 《世说新语》,妙在能将妪语童语也记入。现在资讯发达了,却做不到。

• 两种思潮:希伯来思潮,希腊思潮。前者苦行,克制,重来世,理想,修行,但做不到,必伪善,违反人性。后者是重现世,重快乐,肉体,欲望,享受。世界史总是两种思潮起伏,很分明。唯中国没有希腊思潮,唐朝,稍有点。

• 勿以为魏晋思想玄妙潇洒,其实对人格非常实用,对生活、艺术,有实效。如能如魏晋人般注重语言,就大有意思。要有好问,好答,再好答,再好问。古之存在,即为今用。

• 在文学史上,魏晋风度作为千古美谈,万世流芳,就是从汉末到晋末的两百年,谈那些中国文学家的言行和作品。

• 艺术才能自是天赋,创造美,又是天赋中的天赋。

• 小时了了,大未必佳。

陶渊明及其他

• 南宗讲顿悟,北宗讲渐悟,用一生去参透。顿悟一定要有渐悟的基础。

• 魏晋时期文化之高,西方还没有注意到。其文学与生活的浑然一元,浑然一致,西方没有出现过。不是以殉道精神入文学,而是文学即生活,生活即文学,这样的浑然一元,是最高的殉道。魏晋风度,就在那些高士艺术与人生的一元论。

• 陶渊明之前,还得先讲曹操、曹植、阮籍、嵇康、左思等人的作品。中国文学史上称“建安风骨”,后来的“盛唐气象”是“建安风骨”的衍伸发扬。

• 建安七子(东汉建安年间):孔融、陈琳、王粲、徐干、阮瑀、刘桢、应玚。

• 竹林七贤(晋朝):山涛、阮籍、嵇康、向秀、刘伶、阮咸、王戎。

◦ 七贤之中,阮籍、嵇康,最杰出。

• 之后就是陶渊明。

• 一个艺术家要三者俱备,头脑、心肠、才能。

• 托尔斯泰,才能、心肠好,头脑不行。

• 瓦格纳,才能、头脑好,心肠不行。

• 柴可夫斯基,头脑、心肠好,才能不行。

• 古代虽然专制,诗人还可以悲哀。我遇到的时代,谁悲哀,谁就是反革命。所以热爱生活啊、健康积极向上啊,饱含恶念,是阴谋,是骗局,是透明的监狱,是愚民的毒药。我一步步看出这种虚伪,用心之刻毒,远远超出古代。

• 嵇康的诗,几乎可以说是中国唯一阳刚的诗。中国的文学,是月亮的文学,李白、苏东坡、辛弃疾、陆游的所谓豪放,都是做出来的,是外露的架子,嵇康的阳刚是内在的、天生的。后世评嵇康,各家各言,最好的评语,四个字:兴高采烈。

• 李白、杜甫,总给人“诗仙”、“诗圣”之感,屈原、嵇康,给我的感觉是“艺术家”——“艺术家”是什么?我的定义,是“仅次于上帝的人”。嵇康为什么是艺术家?人格的自觉。风度神采,第一流。所以第一流的艺术品,还得分两类:一,艺术品高度完美,艺术家退隐不见。二,艺术品高度完美,艺术家凌驾其上。第一流的艺术家,非常自爱(不是自恋),会自我观照,自我脱离,以供自我观照,用神驰的眼光对待自己。

• 陶渊明不在中国文学的塔内,他是中国文学的塔外人。读陶诗,是享受,写得真朴素,真精致。不懂其精致,就难感知其朴素。不懂其朴素,就难感知其精致。

• 要从中国古典文学汲取营养,借力借光,我认为尚有三个方面:诸子经典的诡辩和雄辩,今天可用。史家述事的笔力和气量,今天可用。诗经、乐府、陶诗的遣词造句,今天可用!

中世纪欧洲文学

• 罗马灭亡前二百年,欧洲文学几乎停顿。罗马灭,文学完全灭亡。现在去欧洲,看到的都是文艺复兴后新起的文化。

• 书本没有完全毁掉失散,在教会中被头脑好的教士保护,并手抄研究,遂有本笃派(Benedict),专事保护古典名著,供地下流传。这一派,是黑暗时期的光明。

• 黑暗时期发光的人物:比德(The Venerable Bede)教士。在八世纪写过一部《盎格鲁人教会史》(Historia ecclesiastical gents Anglorum)。彼得(Peter the Hermit)给在德国及法国的第一次十字军做过演讲。罗吉尔·培根(Roger Bacon),倡导怀疑。圣·奥古斯丁(St. Augustine),地位很高。圣·杰罗姆(St. Jerome, 347-420),他是伟大的基督教学者,我们现在看到的《圣经》定本就是他翻译成拉丁文的。峰尖,最高的人物,但丁,敲响中世纪的丧钟。中世纪凡有头脑、心肠、才能者,都出自教会。

• 好比一瓶酒。希腊是酿酒者,罗马是酿酒者,酒瓶盖是盖好的。故中世纪是酒窖的黑暗,千余年后开瓶,酒味醇厚。中国文化的酒瓶盖到了唐朝就掉落了,酒气到明清散光。“五四”再把酒倒光,掺进西方的白水,加酒精。

• 中国文学也充满狐狸精传统。在中国,狐是妖、色、邪,害人。没有一条狐狸像西方那样被作为智者的象征,这是东西方的不同。

• 行吟诗人全盛期约两百年,从十一世纪到十三世纪。地位很高,不是穷乞丐的模样,受到贵族崇拜,各自有经历,如十字军战士,讲起来各有一套。当时出世的人成了教士,入世的人去做行吟诗人。他们傲视贵族,但总归辛苦,居不定,食无时。

• 比行吟诗人差一点的是法国北部的宫廷诗人(Court Poets)。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宫廷诗人不同,后者是仆欧,略近于南宋时期的宫廷清客或幕僚。他们崇尚务实精神,文学上不行,但理智、思想颇好,是欧洲思辨传统的先驱。

• 每个人都经历过一段无望的爱情,“爱在心里,死在心里”。

• 《神曲》是欧洲空前的巨型文学著作。此前的拉丁文文学粗糙,但丁第一个精心提炼意大利语言,提升为文学。俄国普希金提炼俄罗斯寓言,提炼德国语言的是马丁·路德(Martin Luther)。《神曲》涵盖甚大,中世纪哲学、神学、军事、伦理。以现代观点看,《神曲》是立体的《离骚》,《离骚》是平面的《神曲》。《神曲》是一场噩梦,是架空的,是但丁的伟大的徒劳。文学不宜写天堂地狱,宜写人间。

• 现代智慧得以解脱的是什么?宗教的偏见,道德的教条,感情的牵绊,知识的局限。

唐诗(一)

• 所谓中国的“中世纪”,是从齐(公元479年)至明(约公元十六世纪前后,明代的中叶),前后也是一千年余。中国的中世纪,正好是大放光明的时期。偏偏在这一千年间,中国文化放尽了光芒,享尽了繁华。唐诗、宋词、元曲、明清小说,是中国文学最好的时期。

• 唐诗可分二期。第一期,是变化古诗为近体诗,讲唐诗,要从沈约讲起。古诗格律不森严,《诗经》、《楚辞》、《古诗十九首》,都较自由。丛宋、齐、梁、陈,开始格律化了,这格律,到唐朝盛级。艺术成长于格律,死亡于自由。

• 中国诗的演变,脉络清晰。既是连贯呼应的,又是段落分明的——唐诗宋词,有一种精神上的亲戚关系。

• 沈约之后,格律诗成熟,此前曹家、建安七子,功不可没。所谓诗的古体,丛《诗经》下来,都是四言为主,不事对仗,较口语化。曹写短句,不靠对仗。五言大兴后,渐由散漫趋向工整,由质朴进入雕琢。诗,开始讲究字面上的美丽,引出唐诗。

• 诗的新韵律所以创立,主要因为梵文在发音上影响了中国,其发音比中国语言精密。后定平、上、去、入四声法,过去中国对诗的韵律并不多加分析,之后,讲究了。

• 《木兰辞》艺术价值高于当时一切诗歌之上。

• 看古诗,要看正宗作品,也要看冷门的夹缝中的诗。

• 唐文学是“经济起飞”后的“文化起飞”?非也。当时一夜之间,遍地文学。李世民以诗取官,执政者是内行,通诗,擅书法,武则天也通文学,这是第一原因。出了一大批天才,第二原因。老太太、童子能读,连卖浆者、牢头也读诗——不是诗好,是人文水准高。

• 李白飘逸清骏,天马行空,怒涛回浪。杜甫沉稳庄肃,永夜角声,中天月色。他们既能循规蹈矩,又得才华横溢。

唐诗(二)

• 马的缰绳。快,慢,左,右,停,起,由缰绳决定。问:缰绳在手,底下有马乎?我注意缰绳和马的关系。手中有缰,胯下无马,不行。所谓马,即文学艺术,怕走乱了,所以要缰绳。先古艺术是没有缰绳的,好极了,天马行空。不要把缰绳看得无往而不利。先无马,后有马,后千里马,后脱缰。

• 唐人比西方人还浪漫。青年人会向往各种主义,但要他们自己提出主义,只能是浪漫主义。

• 李、杜二人,乘继有别。李白乘继《楚辞》,杜甫承继《诗经》。

唐诗(三)

• 杜甫晚年《秋兴》八首 我感到遗憾的是,可以在文字上求精工,意象僵涩。而其中最高的境界,还是帝皇、天、神话,因而想到中国历代诗人的形上境界,总是高不上去,离不开治国平天下之类。

• 绝、律、词、曲的宿命局限性,无论如何不能与音乐同飞翔。旧瓶装不了新酒,而现代诗中的情操意象,古代人完全不可想象。

• 人类的伟大高贵,完全在于精神生活,在于少数的精神贵族,亦即天才和天才的朋友(欣赏者)。

• 艺术家是通过朋友的手才把礼物赠给世界的。所谓史家、评家、收藏家、媒体传播家、演奏家、指挥家,都是天才的朋友。

• 从史料看,白居易(772-846)是个向上爬的人,功名心强,但实在写得好。杜牧反佛,不表主见,纯记印象。李商隐(约812或813-约858)是唐代唯一直通现代的诗人。唯美主义、神秘主义,偶尔硬起来,评古人,非常刻毒凶恶。

宋词(一)

• 绝句、律句,自齐到唐,到全盛期,渐渐太过成熟而烂。很像生物,会生长、发展、衰老、残败。这就是文化形态学。文化是个大生命,作者的个人生命附着于这大生命。有时候,时代还没开花,他先开花了。

• 词,开始得很早。在唐代,李白已写词,写得很好。越是有才华,越是敏感的诗人、文人,越是开风之先。

• 中国的文化,秦以前是人民的文学,秦以后是士大夫的文学,前后起到感情平衡的作用。士大夫的雅,寄托于文学。所谓“诗言志”,我以为其实是“诗言情”。

• 词分所谓“婉约派”和“豪放派”。

宋词(二)

• 艺术家,最好是晚年达到连自己都意外的境界——少年、中年,想不到老年能画出这样的画来。

• 诗词的迷人,是迷人在意思不同,声音好听。

• 元曲,是分散的没有精炼过的莎士比亚。

• 肖邦的触键,倪云林的下笔,当我调理文字,与他们相近想通的。放下去,就要拿起来,若即若离。

中世纪波斯文学

• 中世纪波斯受蒙古和阿拉伯侵略,武功失败,文学上却是成功的。如唐代,诗人辈出。也如中国,黄金时代一过,无以为继。以文化形态学看,花已开过了。

• 从十世纪后,主要是十三四世纪,是波斯诗的黄金时代。

• 阿拉伯人带进波斯两件礼物:伊斯兰教、阿拉伯文。波斯人信从伊斯兰教者很多,以阿拉伯文写诗的也很多。所以,波斯诗分两类:波斯文诗和阿拉伯文诗。

• 波斯第一大诗人,鲁达基(Rudaki, Abu Abdollah Ja’far, 850-941),被称为“诗中之王”。之后,另一诗人达恢恢(Abu-Mansur Daqiqi),写过史诗,信仰波斯古教。苏丹马默德(Mahmad, 940-1020)在位时,文学鼎盛。王善诗,宫廷诗人济济,以菲尔多西(Ferdowsi, 约935-1020)最著名。菲尔多西被称为波斯的荷马,词句华丽,意象无与伦比。情诗也写得很出色。菲尔多西有位老师,也是好友,阿萨地(Asadi),好诗人。以上是波斯文学黄金期之前的早期著名诗人。

• 另一群诗人开了新局面。代表人物:纳绥尔·霍斯鲁(Nasir I Khusraw,约1004-1087)、莪默·伽亚谟(Omar Khayyám,约1049-1131)。

• 莪默·伽亚谟的诗风,豪迈、旷达、深情,读他的诗比读李白的诗还亲切。他是世界上名声最高的波斯诗人,被称为“东方之星”。他的诗不重个人,不重时空,有一种世界性。

• 诗、艺术,有波斯风,有中国风、法国风,但不要纠缠于地方色彩。可以有现实性、针对性、说理性,但不要沾沾自喜于反映时代,不要考虑艺术的时代和区域。

• 世界是通俗的、呆木的。艺术家打动这个世界,光凭艺术不够,凭什么呢?韵闻、轶事、半真半假的浪漫的传说(宗教要靠神话,历史要靠野史、外史,哲学要靠诡辩),说到底,艺术、宗教、历史、哲学,能够长流广传,都不是它们本身,而是本身之外的东西。

• 古人说,少年读书如窗中窥月,壮年读书如阶前仰月,老年读书如山顶望月。

• 悲剧精神,是西方文化的重心,悲观主义,是东方文化的重心;悲剧精神是阳刚的、男性的,悲观主义是阴柔的、回避现实的;西方酒神是狂欢,所谓酒神精神,东方人歌颂酒,是回避、厌世,离不开生活层面,从未上升到悲剧精神。

• 悲观、怀疑、颓废,始源是在东方,是中国、印度、波斯的智者、诗人,形成悲观怀疑的大气氛。西方的悲剧可不是主义,那是进取的、行动的,如《唐璜》、《曼弗雷德》、《该隐》、《哈姆雷特》、《浮士德》、《堂吉柯德》,十足男性。东方的悲观主义却流于消沉、颓废、阴柔、讳忌、回避。同样写饮酒,东方是戒酒而忘忧、消愁,西方的酒神却是创造极乐、狂欢。

• 说到底,悲观是一种远见。鼠目寸光的人,不可能悲观。

• 悲剧,简单地讲,是人与命运的抗争。

• 马克思说人类有阶级和阶级斗争。我认为人类只有知与无知的斗争。一切只会都是从悲从疑而来。我不知道此外还有何种来源可以产生智慧。

• 伟大的诗人,悲剧精神和悲剧主义是混在一起的。阳刚和阴柔是一体的,无所谓东方、西方,就像一个圆球,光亮,阴影,在一起。所有伟大的诗人,都这样。

• 知道了古典,现代就拿到了。不通古典,无所谓现代。

• 经过尼采,是智者。掠过尼采,是蠢货。

阿拉伯文学

• 印度和阿拉伯的中世纪文学,不怎么样的。成就在戏剧。

• 世界上最伟大的宗教建筑,在阿拉伯。伊斯兰教艺术不表现人,画植物。

• 中世纪,指四到十四世纪左右。那时,佛教在印度很薄弱的,不是想象中那么盛,只在释迦时兴盛过。伊斯兰教徒进入,蒙古人进入,强权武力之下,以慈悲为怀的佛教实在敌不过,反倒去中国发达去了。古印度的婆罗门教还强着,因其等级森严。故十世纪左右,伊斯兰教、婆罗门教,是印度主要教派。

• 玄奘取经是七世纪的事。此后佛经大大影响中国的哲学思想、文学词汇、艺术风格。当时印度有两大戏曲家:巴瓦希底(Bhavabhuti)、开里台沙(Kalidasa)。

• 开氏由印度莎士比亚之称,纯印度风。

• 东方没有悲剧,东方人比较弱。西方人强,斗争,牺牲。东方人以和为贵,妥协是上策。

• 中世纪的阿拉伯很伟大。在亚洲西部,三大半岛之一,古代称大食国,天方国。

• 政权只一时,宗教势力长久。

• 阿拉伯诗,分为泉歌、战歌、祷歌、情歌、挽歌、讽歌。

• 七大诗人:伊摩鲁、泰拉法、阿摩尔、赫里士、安泰拉、萨赫尔、拉比特。

• 自由、宗教,不相合的。自由是怀疑的、独立的,宗教是盲从的、专制的。

• 艺术家的精神是酒神的,行为是舞蹈的。软骨病不能跳舞。艺术的宿命,是叛逆的,怀疑的,异教的,异端的,不现实的,无为的,个人的,不合群的。宗教的宿命是专制的,顺从的,牺牲个人的,积极的,目的论的,群策群力的,信仰的——其实就是政治。

• 一个艺术家笃信宗教后,是写不出东西的。(请看艾略特)。

• 达·芬奇和米开朗琪罗,骨子里是异教的,内心是希腊的,有自觉和不自觉的两面。文艺复兴是希腊精神被中世纪扼杀后再生的意思。

• 文艺复兴是一笔糊涂账。宗教把艺术全算到上帝账上,艺术家把功劳归自己。我以为赢家是艺术家,上帝也没输,输的是银行。

• 到欧洲去,不要做旅游者,要做世界文化的观察家和仲裁者。思想的力量,就是仲裁权。

• 耶稣的权是上帝给的。默罕默德的权是真主给的。统治者的权,宣称是天下给的。马列的权,说是人民给的。艺术家的权,是思想给的。

• 思想是判断,判,是客观的,断,是主观的。艺术家,在最高的意义上,是要“断”的。人类历史,只有这么一次大判大断。贝多芬伟大。艺术要能既判又断,大判大断,无人能与贝多芬比肩。

• 阿拉伯大诗人:那比加、阿莎、阿尔卡马、康莎、阿克泰尔、法拉兹达、加劳尔。

• 人比动物弱。人要信仰。信仰是种怪僻。人脚站起来之后,思想也要站起来。

• 希伯来思潮:理性、禁欲、苦行、理想……希腊思潮:感性、自由、行动、现世……世界史不成文的规律,就是这两种思潮的消长起伏。

• 自公元750年阿拔斯王朝(Abbasid Caliphate)立基,到1258年蒙古入侵,整整五百年,出了许多大诗人、大学者、历史学家、哲学家,这就是阿拉伯回文学的黄金时代。

• 凡一国正式或非正式的文艺复兴,都是浪漫的、人文的、重现实的、异端的。中国的文艺复兴,一是春秋战国,一是唐代,另一或可说是五四运动。

• 阿拉伯文学黄金期五百年左右,全是宫廷诗人(带有文学弄臣的色彩)。代表诗人有:莫底(Muti b.lyás)、阿皮诺瓦士(Abu Nuwas)、阿皮阿泰希耶(Abu’l-Àtahiya)、摩泰那比(Al-Mutanabbi)、麦阿里(Abu’l-Àláal-Ma’arri)。

• 凡是纯真的悲哀者,我都尊敬。人从悲哀中落落大方走出来,就是艺术家。真的悲哀者,不是因为自己穷苦。哈姆雷特、释迦、叔本华,都不为自己悲哀。他们生活幸福。悲观,是一种远见。

• 阿拉伯没有伟大的史诗,比不上希腊和波斯。但阿拉伯有自己的诗体韵文。

中国古代戏曲(一)

• 中国文学,有传接的脉络,见诸诗词、曲赋等。唯戏曲不传。今天的中国戏曲不是元曲的传接。京剧,是清朝忽然“暴发的”,是“野蛮的”。昆曲可说接续一点传统,但属于南曲的旁支,当时势力很弱。南北的曲艺,都不是中国古戏曲,唯民间还有一点点残存。

• 春秋战国时,戏剧已有记载。演戏人叫优伶,其实是文艺弄臣,娱乐帝王,出怪言怪语,遥想起来,稍似话剧。优伶以巧妙的办法,以俏皮话,向皇帝进谏而不招祸。优伶本人不知道自己是艺术家。这萌芽,没有发展壮大。

• 宋朝伶人唱的曲,其实是词。金人占据中国北部,词作者可能觉得格律不够表现强烈复杂的思绪,也太嫌斯文,不够口语化,便另创新形式。这就是所谓北曲的起源。

• 十四世纪初,即元末明初,南方人也兴曲,与北曲并论,称南曲。此前南人也写曲,但归于北曲,北曲势力大,故称南人写北曲。南曲的独立发展是要到十六世纪,渐渐地,南曲夺取了北曲的地位,这中间经过两百年左右。

• 中国第一伟大戏剧家是董解元。

• 艺术家开宗的总是力强,成熟后就软。

• 最杰出者六人:关汉卿、马致远、白朴、王实甫、郑光祖、乔吉甫。

• 英国十六世纪先出剧作家马洛(Christopher Marlowe),是莎士比亚的前辈,影响了莎氏和歌德(莎氏之时是十六至十七世纪)。

• 中国剧作家的创作观念是伦理的,寓教于戏,起感化教育作用,在古代有益于名教、风化、民情。有了这种观念,容易写成红脸白脸、好人坏人,不在人性上深挖深究。儿女情长,长到结婚为止;英雄气短,短到大团圆,不再牺牲了。作家没有多大的宇宙观、世界观,不过是忠孝仁义,在人伦关系上转圈圈。这些,都是和莎士比亚精神背道而驰的。莎士比亚的作品,无为。剧中也有好人坏人,但他关心怎么个好法,怎么个坏法,所以他伟大。人性,近看是看不清的,远看才能看清。人间百态,莎士比亚退得很开。退得最远最开的,是上帝。莎士比亚,是仅次于上帝的人。莎士比亚为什么退得开,退得远?因为他有他的宇宙观、世界观、人生观。

• 所有伟大人物,都有一个不为人道的哲理的底盘。艺术品是他公开的一部分,另有更大的部分,他不公开。不公开的部分与公开的部分,比例愈大,作品的深度愈大。

• 莎士比亚的宇宙观,横盘在他的作品中,如老子的宇宙观,渗透在他说的每一句话中。但不肯直说、说白。

• 中国中世纪剧作家,没有宇宙观、世界观、人生观,只有伦理——艺术家的永久过程,是对人性深度呈现的过程。作品里放不下,但又让人看出还有许多东西,这就是艺术家的深度。

• 莎士比亚能退远是非善恶,故能恶中有善,善中有恶。

• 艺术家纯粹是人间的,不是天堂地狱的。天堂地狱,没有深度。只有在天堂地狱之间,人间这一段看深度。谁把这深度处理好了,能上天堂,处理不好,下地狱。

• 抱着希望进天堂的艺术家,是二流的(被奉为一流)。一流艺术家知道没有天堂地狱,知道并无其事,当作煞有介事,取其两点成一线,这一线,就是他的作品的深度。这种人,我称之为在绝望中求永生。

• 人类前大半部分的历史,是有神论,后来的历史,是有真理论。我以为有真理,就是有神论。到了说没有真理,人,真正站起来了。

• 一览众山小,不断不断地一览众山小。找好书看,就是找个制高点。

• 论原理,艺术最好是像裸体。盐巴,总是咸的。艺术,最好的是人的——人性,人的本性。

• 越是绝望悲惨的年代,思想才真的亮。白天,不太亮的。夜里,灯满足于自己的亮度。

• 二十世纪条件最好了,长大了,可是得了绝症。特别是近三四十年,没有大的战争,应该出大艺术家、大思想家。没有。坏是坏在商业社会。

中国古代小说(一)

• 画家如对世界文化缺少概念和修养,文人画就没有了。对文学、文化没有素养,会越来越糊涂。

• 中国人的民族性,很善说故事。中国人都喜欢以故事情节打动别人。

• 中国文学有三层关系:我与母亲一层(士大夫),佣人一层(民间),还有我与佣人的师生关系一层。

• 中国历史上才德兼备、最完美的政治家,是诸葛亮。

• 你们再看中国小说,又要消除现代人的迷障,又要隔岸观火,要跳过此岸,回到古代。向未来看是胸襟宽阔,向古代看也是胸襟宽阔。如能做到,是一种感知丰富、进退自如的境界——前可见古人,后可见来者。人,无非是借助过去和未来支撑的。陈子昂:“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。念天地之悠悠,独怆然而涕下。”这是一种艺术的态度。艺术的态度是瞬间的、灵感的、认识变化的,此外是日常的、生活的基本态度,健朗的态度。艺术态度,生活态度,都要保持平衡、健朗。这种生活的基调——前见故人,后见来者——是所谓教养。教养何来?是艺术教养出来的。艺术和生活是这样的关系,不相扰。但艺术教养可以提高生活。

中世纪日本文学

• 东方黄种人,日本是个异数,唯日本不没落,还强大如此。他们有武士道精神,无论复仇,侵略,建设,都一鼓作气。中国没有这股气。

• 他们的文化艺术和科技成就,是不相称的。不出大画家,不过是国门内称大。

• 日本的祈祷词和歌,称“和歌”。但形成不了文化。

• 中国人向来喜欢卖老,日本人不卖老。中日民族气质不一样。

• 八世纪时,日本进入奈良时代,文学出现可以看看的东西,散文出《古事记》,诗歌出《万叶集》,在日本古文学中很重要。

• 日本文学若不讲解、辩味,单看是不习惯的。如看其工艺品、和服,得换一种眼光、角度。

• 创新,是创好的意思。现代人单纯局限于“创”,是个大陷阱,现代以为美已表达完了,来创造丑,丑看惯了,可以成美,这是美的概念的偷换。

• 从奈良朝进入平安朝,从平安朝进入镰仓时代,从镰仓时代进入黑暗期。重点,是奈良和平安两期。

• 中国唐文化对日本的影响真是触目皆然。世界上再没有两国文化如此交织。但这交织是单向的,只日本学中国,中国不学日本。日本的文化、艺术、生活,都是中国模式。中国自唐以后,宋、元、明、清,照理可向日本去回馈,但一点影子也没有。中国人向来骨子里是藐视日本人,曰:小日本、矮东洋、鬼子、倭奴。其实是吃亏的,早就该向日本文化要求回馈。

• 日本的好处是没有成见,善于模仿,不动声色地模仿,技巧拿到后,知道了,再改一改,就成为自己的了。真正理解日本文化的是谁?中国人。日本对中国文化是一种误解。但这一误解,无接触自己的风格,误解得好。

文艺复兴与莎士比亚

• 人类中最有独特性格的就是马基雅维利。他怪在判断力、观察力非常敏锐,但办起事来非常率性,老要人做坏事,自己不做坏事。中国的圣人教人做好事,自己不做。马基雅维利教人做坏事,自己不做。他就事论事的那一套,与理想主义相反。

• 西方的拿破仑、俾斯麦等寡头,都以马基雅维利的理论为然。一切理论,凡要如此做,不如此做,都是或大或小或远或近的理想主义,马基雅维利的理论,是人和事实际是如何的。从这个观点看,霍布斯(Thomas Hobbes)、博林布洛克(Bolingbroke)、休谟(Hume)、孟德斯鸠(Montesquieu),都可说是马基雅维利的学生。

• 马基雅维利的观点或办法,应该看作一种反讽。你和政治恶魔周旋,你要知彼知己。你讲实际,我比你更实际。你同恶人打交道,要恶过他的头。中国古代的所有军事斗法,都是马基雅维利一路。

• 文艺复兴的精锐,即对生命的兴趣,对生活的兴趣,对人的兴趣。而在当时宗教宣扬神的兴趣。神的兴趣,即死后的兴趣。

• 阿里奥斯托是浪漫主义的祖父。莎士比亚受他影响。拜伦、普希金,都受他影响。

• 文艺复兴是苦行主义的中古精神之后的求知、行乐、进取、妩媚,这些精神正好集中于拉伯雷作品。拉伯雷老在作品中嘲笑圣女,扩大到嘲笑一切人和事物,刻骨铭心的嘲笑,但不冷酷,不愤怒。他的滑稽是纯朴的、忠厚的,他的深刻性正在于此。

• 容忍,最大度的容忍,自尊,最高度的自尊。

• 人要临危不乱,临幸福也不乱。

• 写作是面对上帝(艺术),讲课是面对学生(朋友),演讲是面对群众(平民)。

• 文艺复兴的可爱,是前可见古人,后可见来者。后现代其实也可以文艺复兴。我们发现宇宙,又发现了基本粒子。这两大发现,应能产生新的文艺复兴。但科学跑得太快,人文跟不上。这悲剧,是忘记了古代的人文传统,而且抛弃了。现代的知识爆炸,炸死了人性。故尼采当时就责怪启蒙运动,理性扼杀了人性。

• 其实真正伟大的作品,没有什么好评论的,评论不过是喝彩。

• 我排列莎剧,精品中的精品,共十本:《仲夏夜之梦》、《暴风雨》、《威尼斯商人》、《凯撒大帝》、《安东尼与克里奥佩特拉》、《罗密欧与朱丽叶》、《奥赛罗》、《麦克白》、《哈姆雷特》、《李尔王》。

• 爱与死是最接近的,最幸福与最不幸的爱,都与死接近。不三不四的爱,倒是和死不相干。

• 天才两条规律:一是把事情弄大,一是把悲哀弄成永恒。

• 人是真没意思,因为真没意思,艺术才有意思。

• 一个思想过度的人,行动非常软弱。许多人不死,拖拖拉拉活下去,因为在思想上已经死过了。

十七世纪英国文学、法国文学

• 按理十七世纪整个欧洲文学是停顿的,但照样天才降生。天才降生在哪里,哪里就出艺术。

• 西方文艺复兴伟大的艺术家都是异教的,是广义的新教精神的体现。

• 政治信仰和宗教信仰,是同源的。凡一种信仰,强制性愚民,一定阶段后,民会自愚。这现象不仅是当代,人类本身如此:自愚,而后愚人。

• 每一行弥尔顿的诗,都能看出他的性格。

• 神学更是宗教的催眠——所谓催眠,就是我的意志控制你的意志——这催眠的力量,在西方非常大,再聪明的科学家、文学家也受催眠。可是大思想家在催眠中,有时会醒来片刻,说出千古不朽的话。

• 帕斯卡:“人只有靠思想才能伟大。”“那无限空间的永久沉默,使我恐惧。”直刺到最基本的一点:人和宇宙是这样一种关系。是最初与最后的关系。悲伤也没有余地,因为有情(人)无情(宇宙、上帝、神)没有余地,故谓恐惧。帕斯卡是十七世纪法兰西一支伟大的芦苇。可惜这支芦苇思想得太少了。后来他的思想被人发展:人是靠思想这个东西和宇宙对抗的。宇宙大,人小,人知道。宇宙无情,人也知道,这都是人厉害的地方,人类最可宝贵的是这一点。

• 艺术家做不了主,艺术会做主。

中国古代戏曲(二)

• 构成文学史,不过是几个文学家;构成美术史,不过几个美术家而已。

• 艺术家都是热情家,热情过盛,情种如歌德、瓦格纳,也还是把最浓的情用到艺术中去。

• 汤显祖:“智极成圣,情极成佛。”中国古代是知道的:佛比圣高。圣是现世的,佛是超脱的。

• 人性,要看任什么性。伟大的性,要任,大任特任。音乐家最任性的是贝多芬,画家中最任性的是梵高,哲学家中最任性的是尼采。先要通情达理。所谓情,是艺术的总量。理,是哲学的目的。你不通不达,是个庸人;既通又达,充其量二流三流。

• 王尔德:人生模仿艺术。

• 风格是一种宿命。

• 政治上有衰落、败北、灭亡、改朝,文学上没有,文学是连绵生息的。皇帝会被推翻,科学定律可以否定,文学艺术没有推翻这回事。

• 历史使人通达,哲学使人明智。

中国古代小说(二)

• 中国文化出现很严重的断层。自古汉文化从西北往东南流,到“五四”,到1949年,严重断层。台湾没有汉文化,留到东南就沉淀了。

• 所谓新文化时期中国文学,匆匆过客,没有留下可与西方现代文学相提并论的作品。

• 中华民族,大而且古,人民群众文化水准一贯低落。古代,就是靠说书人的口传,使极大多数人保持一定程度的历史概念——很可惜,民间社会消失了,否则会有两条路,另一条是文人士大夫的路。现在很多文人探讨中国文化的起源、流传、变化,没有人提民间这条路。

• 历史小说是不容易写得好。太真实,呆板无趣味(如东周列国、两晋演义);离真实太远,则荒诞无据(如《杨家将》、《薛家将》)。只可惜当时没出伟大的文学家,不然可以又真实,又文学。所以讲史(平话)的盛极一时,都是宝塔,没有塔尖。塔尖在哪里呢?不是历史题材,而是纯粹的创作:《西游记》、《金瓶梅》。

• 天才者,就是有资格挪用别人的东西。拿了你的东西,叫你拜倒。世界上只有这种强盗是高贵的,光荣的。

• 风格是一种宿命。

• 孙悟空的成功,是写了一个异端,一个猴子中的拜伦。

• 文学作品的命运,想想可怜,好作品,总是被误解曲解的。历代红学家靠红学吃饭,鲁迅就挖苦过他们,鲁迅没有来得及论一论《红楼梦》——他不适宜做这件事,曹雪芹的“色”、“空”观念,鲁迅排斥的——只有王国维初步触到问题,因他用了叔本华、尼采的方法,但用得不熟练。看似哲学观点,还是佛学观点。宗教这点东西,不足以讲《红楼梦》的丰富层面。宗教不在乎现实世界,艺术却要面对这个世界。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,是宗教。放下屠刀,不成佛,是艺术。苦海无边,回头是岸,是宗教。苦海无边,回头不是岸,是艺术。

• 宗教是面值很大的空头支票,艺术是现款,而且不能有一张假钞。宗教说大话不害臊,艺术家动不动脸红,凡是宗教家大言不惭的话,艺术家打死也不肯说,宗教说了不算数,艺术是要算数的,否则就不是艺术。艺术难,艺术家也不好意说。

• 世界荒谬、卑污、庸俗。天才必然是叛逆者,是异端,一生注定孤独强昂。尼采说,天才的一生,是无数次死亡与无数次复活,以死亡告终的,不如最后复活的伟大天才。

• 中国后来的强弱,中国能否成为世界强国,明朝是关键,一入清朝,欧洲已经突飞猛进,中国失了历史契机,后来弄到一穷二白。先是先天时,再是失地利(指与西欧远隔),三是大失人和,外侮内乱频仍。

• 友谊有时像婚姻,由误解而亲近,以了解而分手。

• 人类社会的底层结构,到了十九世纪的法国,才有文学家把兜底翻出来。

• 《红》书明朗,《金》书幽暗,要放大瞳孔看,一如托尔斯泰明朗,陀思妥耶夫斯基幽暗。

• 柏拉图:“艺术是前世的回忆。”

• 纪德:“艺术是沉睡因素的唤醒。”/“艺术要从心中寻找”

• 明朝的笔记小说,文笔极好,很精练,极少字数把故事说完,还留有余韵。可惜脱不掉两大致命伤:一,渲染色情。二,宣扬名教。

• 《聊斋》好在笔法,用词极简,达意,出入风雅,记俚俗荒诞事,却很客观。此后赞美别人文字精深,称之聊斋笔法。

• 艺术家的自觉,始自贝多芬:“我是艺术家!”古代艺术家所以伟大,那是本能的自觉。贝多芬,是理性的自觉。

十八世纪英国文学

• 每一种文化,当它过去后,看回去,是有一个人作为前导、代表、象征。事前是无法预知的,事中,也是半知半觉,直到最后,它死了,同代人也不存在了,这是,历史开始说话:谁是前导,谁是代表,谁是象征。

• 历史从不大声疾呼,历史只说悄悄话。

• 英国十八世纪文学,有它的前导和代表:亚历山大·蒲柏(Alexander Pope, 1688-1744)。

• 讽刺在艺术中的位置是什么?我认为:直接的、有具体对象的讽刺,是不艺术的。但丁、歌德,有过很多讽刺诗(歌德曾和席勒天天写讽刺诗),被遗忘了。但《但丁》、《浮士德》流传,伟大。

• 大的叛逆,要找大的主题。攻击上帝的,是尼采。攻击宇宙的,是老子。他们从来不肯指具体的人、事。原则:攻大的,不攻小的;攻抽象的,不攻具体的。

• 漫画,杂文,留不下来。音乐不能讽刺任何东西。音乐是纯粹的,这是它的弱,也是它的崇高。

• 乔纳森·斯威夫特(Jonathan Swift, 1667-1745)疾恨人类,又要写给人类看。斯威夫特是月亮,只一面向着人类,另一面照着他的情人。他晚年不说一言,真是好样的。艺术家。

• 小说,是近代的东西,从前的文学,都是神话。

• 我憎恶人类,但迷恋人性的深度。已知的人性,已够我惊叹,未知的人性,更令我探索,你们都是我探索的对象——别害怕,我超乎善恶。

• 文学不是描写真实,而是创造真实——真实是无法描写的。上帝是立体的艺术家,艺术家是平面的上帝。

• 艺术家要安于平面。尼采和托尔斯泰都不安于平面,想要立体,结果一个疯了,一个痴了。

• 所谓现代小说,现实主义,真是好不容易才形成的。神话、史诗、悲剧,好不容易爬到现实主义这一步。

• 少年人是脆弱的,因为纯洁。二十七岁、三十七岁、五十七岁,人就复杂了,知道如何对付自尊心,对付人生。

• 世上有一类艺术家,我定名为“形相家”。比如梵高的画,无所谓思想深意或诗意,纯为形相,属形相型;音乐上,施特劳斯、德彪西,形相型。而另一类是灵智的。

• 我好思考,却偏爱形相型的艺术家,很好相处,可爱,单纯。弄灵智的人不好办,都是有神论者,挟灵智而令众生。希腊雕刻是形相与灵智的合一。米开朗基罗也是灵智与形相兼得,故灵智的芬奇嫉妒他。拉斐尔是形相型的。尼采、瓦格纳,两人都灵智。尼采也有形相的一面,他要回到希腊的灵与形合一,但希腊雕刻是静的,尼采要动的、酒神的、肉身的。瓦格纳从形相通向灵智,尼采同他吵翻,他要回到希腊,又要超人,不要静默的石头,要动。他是灵智的,又迷恋形相,由隐而显,不平衡了,疯了。灵智到极点,形相到极点,都是伟大的艺术家。最高贵伟大的艺术,是灵智与形相的浑然合一。两者各趋顶端,也伟大。

• 以死殉道易,以不死殉道难。

• 倾向梦的艺术,我从来不喜欢。梦是失控的,不自主的;艺术是控制的,自主的。

• 艺术本是各归各的,相安无事的。可是有了艺术家,把艺术当成“家”,于是“家家有本难念的经”。

• 学问、本领,就看你的观点、方法。无所谓正确不正确,只要有观点、方法,东西就出来。

十八世纪法国文学、德国文学

• 智者为人,必有三者兼备:头脑、才能、心肠。三者,有一者弱,不好吗?不,哪一点弱,正往往形成他的风格。对照自己,不够处加强,也可找到风格。孟德斯鸠三者平衡(他也许是我的“谬托知己”),特异在哪里?他能持久地执着于自己明朗的心情。不易啊!一时一时的明朗心情,可以有。持久的明朗,太难。

• 一个人在痛苦的时候,最像一个人。

• 一个纯良的人,入世,便是孟德斯鸠;出世,便是陶渊明。

• 狄德罗(Denis Diderot, 1713-1794)是知识的传道者,不信神,认为只有知识和道德能拯救人类。这一点,他比伏尔泰、卢梭更彻底。尼采起来后,反对启蒙运动——理性主义从那时起——我起初也认为知识、道德能拯救人类,后来信服尼采。但那是人类的错,不是《百科全书》的错。

• 伏尔泰重理性,卢梭重感情,主张回归自然、原始。

• 没有一个人,从来没有一个人,真正暴露自己,打开自己的灵魂。不可能的。

• 十八世纪法国文学,是重理智的,是散文的法国,不是诗的法国。

• 十七世纪德国同当时的英法相比,很惭愧,没有什么文学。到了十八世纪,忽然像一棵树,长高,繁盛,开花结果,不仅能媲美英法,且有称霸欧洲的势头。到歌德,横跨十八九世纪,尤为光华绚烂。

• 文学艺术是充满生机的。或曰:文学艺术本身就是生机。统治者不去管它,它自会发芽滋长。如果统治者给点养料,马上蓬勃发达。

• 中国“五四”运动,相对说是百年来最自由的。皇权刚刚灭亡,国民党手忙脚乱,民间自行实行一种真实的百花齐放、百家争鸣。文学艺术家没有一个靠国家薪俸,很苦,互骂拿卢布、美元,其实都很穷。古代,最后一条路是隐退,或做和尚,或进修道院。中外皇帝不约而同都给你一条退路,但到我们,没有退路了。

• 一个人只要高超一点,对人就是危险的——高超太多,危险就大。

歌德、席勒及十八世纪欧洲文学

• 世上有许多大人物,文学、思想、艺术,等等家。在那么多人物中间,要找你们自己的亲人,找精神上的血统。这是安身立命、成功成就的依托。每个人的来龙去脉是不一样的,血统也不一样。在你一生中,尤其是年轻时,要在世界上多少大人物中,找亲属。

• 精神源流上的精神血统:有所依据,知道自己的来历。找不到,一生茫然。找到后,用之不尽,“为有源头活水来”。

• “天行健,君子自强不息”就是歌德,也即《浮士德》(Faust)这部作品的精神。整个西方文化即浮士德精神。中国也有少数智者知道阳刚是正途,自强是正道,但一上来就趋于阴柔。我主张正道,是正面地、直接地去阳刚,不得已时,阴柔。西方文化是阳刚的,男性的,力夺的;中国文化是阴柔的,女性的,智取的——不过,这是指过去的传统。现在东西方文化都败落了,谈不上了。

• 冷贤,第一,是能旁观自己,第二,是能知道自己,做自己的良师益友。画画不画画,不要紧。这种公正的自我评断,才是造成大师的因素之一。

• 读书,要确切理解作者的深意,不要推想作者没有想到的深意。上帝创造了这世界,但他不理解这世界;艺术家创造了这世界,他理解这世界。

• 文学要有读者,宿命的是,文学很难得到够格的读者。

• 艺术不是以量取胜。但解决了量的问题后(求质),则量越多越好。一个人有无才能,是一回事;有才能,能不能找到题材,又是一回事。许多人才高,一辈子找不到好题材,使不上好方法,郁郁终生。

• 典型是牵强附会的,见树不见林的,一厢情愿的。如果艺术不伟大,不可以表达民族。血是艺术家自己的血,血管是民族文化的血管——才行。

• 伟大的艺术来自伟大的性格,艺术是无法培养的。

• 歌德有格言:回到内心。其实陶潜的《归去来兮辞》,就是回到内心。要学会自我教育,才能有良师益友。生活上可以做光棍,精神上可别做光棍。

• 自信,必须要的,这可测试一个人高贵卑下。见名人,要见其人,不见其名。大多数人是只见其名,不见其人。

• 我们都要注意身体。灵魂是演奏家,身体是乐器。身体好,才能公正、全面地思考问题。

• 少年人一定要好的长辈指导。光是游历,没有用的。少年人大多心猿意马,华而不实,忽而兴奋,忽而消沉。

十八世纪中国文学与曹雪芹

• 从1891到1991年,这一百年是文学的荒年。老子说,大战之后必有荒年,我看是荒年之后,必有大战——大战荒年、荒年大战,即中国近代史。

• 中国的《西厢记》、《桃花扇》,我以为可以和莎士比亚媲美。都是完美的悲剧,不以生旦团圆为结局,莎士比亚若识中文,看后会佩服,文字更是优美。可是中国文学两大致命伤:一是无法翻译,而是地方性太强。翻译是对原著的杀害。

• 佛家以为生命是受苦,道家以阴柔取阳刚(酒神精神)。《易经》句句话向往阳刚,但不得已,以阴柔取之。

• 叔本华是生命意志,尼采是权力意志。

• 气质,还有待于提升品质,性格还须见诸风格。我们判断艺术,要看在它的品质与风格。

• 艺术上只该有评论家,不该有好事家。

• 真正的批评家在评论中享受灵魂的冒险,也不用真名。

• 艺术家有种特别的功能,即灵智的反刍功能,他凭记忆再度感受从前的印象。这种超时空的感受是艺术家的无穷灵感。

• 曹雪芹天下第一伟大的意淫者。但他发乎情,止于艺术。

• 大艺术家都有深厚的自我背景。

• 十八世纪的中国,有这样一位文学家,站那么高,写这样一部小说。他不知道希腊悲剧和莎士比亚,艺术原理上却和希腊罗马相通,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。他自知伟大。写书,是他知道不能亏待自己;不去工作,是他不想亏待自己。可惜他的自觉还有限,因为他的时代太不够了。他还没有Artister的自觉。他的宇宙观是释、道、色、空,他的叛逆,还是反孔孟。我们活在二十世纪的幸运,是不必再考“释”、“道”这两根拐棍行走了。就世界范围而言,悲观哲学、自由意志等等,都是路标,行路是要路标的。而伟大的艺术家是飞鸟、天鹅、老鹰,不看指南,飞就是,飞到死。这一点是后生者占了优势。

意象集Shuhan MeiComment